我们带3岁女儿在西雅图街头,参与 Stop Asian Hate 游行 | 三明治
西答目前在生活在美国西雅图,最近她和先生带着3岁的女儿参加了 Stop Asian Hate 的街头游行。“拿起笔,写几个大字,举高,站在人群里大喊公平正义的口号,似乎是此刻我们能做出的最少的努力。”借这次游行活动,他们和女儿开展了一次关于说“不”的对话,并记录下了第一手的观察和感受。
文 | 西答
编辑 | 依蔓
游行的牌子,上面应该写什么?我琢磨了一天多的时间。要简短、清晰、明确地表达自己对这场屠杀的真实看法。
停止仇视亚裔(Stop Asian Hate)是一个团结亚裔的好口号,但是我觉得并没有喊出最本质的问题。对亚裔的仇恨是这次新冠疫情的直接产物,也是美国少数族裔整体面临的历史产物。作为一个族群我们团结起来之后,也要有远见突破只是为自己诉求,我们需要建立同盟,建立一个针对少数族裔歧视更宏大的表述。
几个月前“黑人命也是命”,我们没有参与,因为疫情当下,我们说我们怕感染。今天西雅图的天预报有雨,也并没有阻挡人们的脚步。我们开始理解,群体的利益有时候比个人的安危更重要,我们都在进步。
趁着孩子午睡,我和老公把纸箱子硬纸板划成长方形,拿出孩子的水彩笔,写下下面的口号。亚洲美国人和太平洋岛民(Asian-American and Pacific Islanders, AAPI)是一个涵盖更多亚裔后代的族群概念,包括比较知名的夏威夷岛和不知名的太平洋小岛上,几百年前从亚洲大陆漂洋过海来的移民。
“AAPI团结一心”,“种族主义、仇恨犯罪、反亚裔通通不对,必须停止”。我在网上找了半天才找到和反仇恨相关进行中的议案(No Hate Bill, Covid-19 Hate Crime Act),虽然不知道议案在参众议院推到哪一步了,但是先写上去。
至少让别人看到我们不是只是这一场游行,我们是有长期计划的。
带着孩子去喊“不”
下午四点,天还是落雨,越来越大。换上雨衣雨鞋,把标语和刚刚睡醒午觉揉着眼睛的孩子一起“扔”上车,往位于西雅图东面的贝尔维尤市的中心公园开去。
带娃是计划之中,虽然孩子还不到三岁,她听到的别人描述她的形容词还仅限于“可爱”、“活泼”,她不知道和她长得一样肤色的大人们被人骂过“中国病毒”、“滚回中国”,她还不知道人分种族,她还不知道有的人觉得自己天生优越于其他人。
来美国之后,可能是一直生活在文化比较包容的城市和社区,我们没有直接遇到过面对面种族歧视的状况。甚至还受到过一些作为亚洲人的优待,比如大家看到你的亚洲脸,就默认你数学好。我其实对数字不敏感也不感兴趣,研究生时“被迫”做了一个协会的财务秘书,进出账单看得我一头雾水头皮发麻,硬撑着做了一年。现在我的谋生职业也是和数据分析相关,但是我依然对数字本身不感兴趣,我喜欢的是拿到数字讲故事。刚来美国不太懂种族问题的时候,觉得这是好事,不能叫歧视,但仔细想,以种族原因对一群人的优待,意味着可以用同样的原因,对另一群人产生压迫。为什么黑人数学就不可能比亚洲人好呢?为什么亚洲人的篮球就打不到顶尖水平呢?偏见和歧视把人装进盒子里。
遇到过一些微歧视(microaggression),比如看到你是亚洲人,或者听出你的口音,聊天的时候会有意无意地忽略你的观点。一般我会选择默认别人动机是好的,尽量放松地去面对,除非是对方出言不逊,实在气不过也会怼一下。
我遇到的一次明显的“微”歧视可能就是刚来美国上学的时候,因为语言和文化差异,被实习的“姐妹帮”排挤。开组会她们经常聚在一起侃天,放声大笑,撂我自己在另外一边。她们可能觉得我不懂美国文化,为我悲哀,我觉得她们一帮快30岁的人,行为和认知和美国高中生没有明显区别,为她们悲哀。但是人与人相处不来,实在是太正常了,自己和家人还会观念相左,利益有冲突,放在种族复杂的美国社会,大家的基本诉求并不是所有人都懂所有人,不是所有人都爱所有人,而是互相尊重各自的底线。
不太习惯参与社会运动的华人群体,决定组织一场呐喊仪式,又有什么帮助呢?又会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变化呢?我觉得,和平游行,是一个文明社会的产物,它给愤怒的人群提供了一个公开但可控的表达机会,表达的正是一个群体的基本诉求,基本底线。
这么复杂的概念,怎么和一个三岁的孩子去解释呢?最近我在给女儿做上学前心理建设,我问她,“如果在学校有人抢你玩具怎么办?”
“嗯……”,她不置可否。
“你很喜欢那个玩具,你刚刚拿过来,还没玩呢,啪,一个小朋友一把给你抢走了。”
“我不高兴了”,女儿说。
“是的,你不高兴是对的,你可以跟他说,把玩具给我,你要等会儿,我玩完了再给你玩”,我慢慢给她讲。
“我们排队!”女儿激动地用上了一个最近新学的高级词汇,排队。
非原则性问题,要学会表态和商量。触碰到底线,必须要大声反抗。
“很好!如果有人打你呢?啪,过来打了你一下,好疼,你怎么办呢?”
“嗯……”她眼睛转来转去,看得出努力想拼凑一句话,
“你要大声喊‘不’,‘停’,‘打人不对’,然后去找大人,老师或者爸爸妈妈,明白了吗?”
“嗯,不,停,不对。”女儿柔声柔气地重复着我说的这几个字。
“一会我们一起去喊‘不’,‘停’,‘不对’吧!”,我们下车,拿上口号纸板,竖起雨衣帽子,汇入走向集合点的人群。
在现场,我们高高地举起牌子
贝尔维尤市华人基础很深厚,有过华人当市长,乃至西雅图所在的华盛顿州都有大量华人聚集,骆家辉大使就曾任华盛顿州州长,也是美国第一个华人州长。没想到骆家辉大使也出现在了现场。
图片来源: Ting L.
我们挤到了演讲台后面台阶上,找了一个媒体可以拍到的位置,高高地举起牌子,做都做了,不要藏起来,要让更多人看到。
图片来源: Ting L.
很多政界、商界、警界和民间人士到台上演讲。主持人会时不时带口号喊。演讲人讲到情绪高潮的时候,底下也会爆发一番不太整齐的"Yes!"作为回应。讲台后面有一张桌子,上面放着几个空纸板和马克笔,一个年轻男孩在板子努力地写画着,一会板子就被雨水浇湿了,很不好写,我看他拿出手机,可能是查了一下 xenophobia (排外主义)怎么拼写,但是他非常投入地在板子上刻画着,写成了大叫了一声"Yes!" 也有人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,口罩遮住脸,但是他把口号板和孩子抱在胸前,用雨伞遮住。这次集会,每个人都用自己不同的方式去参与。
其中有几段讲话让我印象深刻。一个9年前移民来美国的华人,说她被骂滚回中国,她说我可以回去,但是出生成长在美国的亚裔呢,他们是美国人,这里是他们的家,他们为什么要回去?凭什么要求他们回去?海外亚裔群体是一个复杂的有机体,却被用肤色划线,集体压成了一张黄皮饼。
图片来源: Ting L.,“我们属于这里”
还有很多女性上台发言,而且在很短的时间里,触及到比这次游行主题更深刻的文化问题。比如一个韩裔女性,说为什么我们要化妆时把自己眉眼挑大一点,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亚洲人?一个第三代华裔女性,她说,我们大喊停止仇视亚洲人,停止伤害我们,但是我们设的标准太低了,我们其实就是在说不要杀我们。文化是用来分享和庆祝的,不是用来区分人群,选择性屠杀的。警察局长大声怒斥凶手和仇视亚洲人的人是懦夫,下面有人大喊“不要减资警力”!白人女市长拿着稿子,摘下口罩,语气平稳坚定地说,仇视行为,在我们的城市不被容忍。
还有一个发言人一个个地念出了亚特兰大屠杀八位受害人的名字。
Soon Chung Park,74岁
Hyun Jung Grant,51岁
Suncha Kim,69岁
Yong Yue,63岁
Delaina Ashley Yaun,33岁
Paul Andre Michels,54岁
Xiaojie Tan,49岁
Daoyou Feng,44岁
一位男性,七位女性,其中六位是亚裔。
图片来源: Ting L.
接着大家开始围着中心公园开始游行。很多人都带了孩子来,当人群大喊“Stop Asian Hate”,我在想懵懵懂懂的孩子可能会不解,在我们没有伤害别人的情况下,为什么会有人仇视我们。一个阿姨在我旁边走,她的板子都拿塑料包着防雨,我们俩在喊口号间隙聊了几句,她是台湾华人,以前她在台湾的时候经常参加游行,口号都是话筒录音带着喊。这次的组织者比较年轻,组织时间又非常短,冒雨还有这么多人来,实属不易。抬头看到我们旁边草地上,有一个白人,没有举牌子,也没有喊口号,只是陪着队伍默默地走。
后来的守夜仪式我们没有参加,但是看到朋友们转发的照片。组织者还特意嘱咐用LED小蜡烛,为了安全不要带明火,谁知这么大的雨,明火其实也会被浇灭的吧。
图片来源: Ting L.
回到家,我们脱下雨衣和满是泥点子的鞋子,像往常任何一个晚上一样,一家人坐下来一起吃饭。父母并不知道我们刚刚三个人出去干嘛了,提前没有告诉他们,怕他们觉得游行不安全,担心。
我和老公一边吃饭一边聊刚才的感受,一场计划中的示威游行,一次大雨里的集体情绪爆发,整体感受却出奇地平静。制度和文化改变是一个需要用耐心和诚心去降服的怪兽。
我说等女儿长大了,我希望她不记得这一天,永远也不需要知道我们说的是什么。
吃完饭,女儿自己跳下椅子,抱着最喜欢的玩具,边走边自言自语,三岁小孩语言的理解力和表达力在快速增长。她转了一圈走到我跟前,很小声说了一句“妈妈,你说的是 Stop Asian Hate。"
这场征途,女儿还是毫无选择地被卷入了。
站在人群里,
大喊公平正义的口号
游行前,朋友圈很多好友在分享不要做“哑裔”的文章,亚特兰大针对亚裔的枪击事件持续发酵。隔着屏幕,我平静地吸入着好像被愤怒点燃的空气。
这种感觉很奇怪,我心里其实并没有真的愤怒,因为这些年在美有关种族问题的见闻,让我理解不要过度情感代入的重要性。美国种族问题不是一日养成,需要长期策略和努力。我的心里更多的是沮丧,沮丧这样一场悲剧还是发生了,在美国枪支管理、本土恐怖主义、白人至上、种族主义的混乱中,后果让这8条无辜的生命和他们的家庭承受了。
沮丧,因为我知道她们不会是种族主义最后的受害者。
这种情绪,让我想起了五年前,2016年,纽约华裔警察 Peter Liang 执法期间枪支走火,误杀一个黑人青年。我参与了在芝加哥的游行,诉求是为梁警官轻判,因为是意外。起初的宣传口号是 “一场意外,两个悲剧” ("one accident, two tragedies")和“替罪羊”。当时心里感觉是别扭的,华人从自己人角度出发,肯定觉得诉讼罪行太重了,种族歧视让梁警官受重罚。黑人朋友们会觉得把一条人命的消失叫做意外,即便是意外杀人,毕竟还是杀人了,难道和白人一样容易脱罪就是公平了吗?后来有人提出口号改成了“one bullet, two victims",还建议人们穿黑,要带上宣传黑人女警官 Kizzy Adonis,一个在警察锁喉致死案里被起诉的黑人女警官,讽刺的是,锁喉致死的白人警官被免予起诉,Adonis被起诉的原因是没有及时阻止同事的过激行为。把 Adonis 和梁警官的故事放在一起,似乎公平定罪的诉求变得清晰和合理了一些。
芝加哥声援梁警官的那场游行组织地非常有序,组织者们打印了很多口号的板子,去了现场拿就可以,有人拿着喇叭领着队伍喊口号,现场警察有序疏导。板子后面还贴心地用中英文写着几个口号和注意事项,比如不要偏离游行路线,不要和可能出现的反对者发生肢体冲突。
2016年芝加哥游行现场,牌子上引用马丁路德金的话,
还有很多写着不做“替罪羊”
在一个拐角,游行队伍还是和一个黑人女性发生了对峙,她大喊“杀人了就是杀人了,黑人的命可以随便杀吗,杀完了你们就可以游行要求和白人一样脱罪吗?”
那时,“黑人命也是命”(black lives matter)运动在美国刚刚开始被关注和传播,这种对峙很有必要,刺激我们去思考,叙事的视角可以很多,不只是以我们为主体出发,如何在利益有冲突的情况下尽量团结,而不是加深相互的割裂。梁警官的那场游行,是华人的一次集体尝试,是一场不善问政涉政的华人的唤醒仪式。教训是无意识地把黑人和华人放在了对立面,学到的是,要从少数族裔团结的角度,重新考虑我们的出发点、明确诉求、明确传达方式。
拿起笔,写几个大字,举高,站在人群里大喊公平正义的口号,似乎是此刻我们能做出的最少的努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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